話說,自小喜歡望天看雲的勝彥,竟然小小年紀看遍世界名著及古典文學,他愛書但不喜歡讀書。父母以為他每天出門上學去,結果是跑去公園、溪流、火車站上課…,這下事情不妙了,考試不及格留級二次,當時留級可是一種醜聞。然而變成「留級生」跌落谷底的勝彥,選擇發憤向上,逆轉局勢變成第一名從初中畢業。
勝彥國小初中的讀書過程,並不順利,像這種窮困的家境、沒資源、沒有出色成績的小孩,將來長大會有什麼長進?那時父母不敢想,連他自己都沒有把握在人生道路上走好。
豈料,他因留級轉學到「職業訓練班」就讀,養成了讀書的習慣後名列前茅,贏過同儕的成就感,讓他重拾自尊心,初中以優異成績畢業的勝彥,因為這個激勵而考上「高雄工業職業學校」,讀的是俗稱「黑手」的鑄工科,這時他已經喜歡讀書了,加上遇到貴人,雄工的老師很器重他,一直給予協助,勝彥也一直努力地讀,穩拿全班第一名,導師的評語是「品學兼優」。學校獎勵第一名的學生學雜費全免,同時可以申請「嘉新水泥公司的清寒獎學金」在校三年拿了六學期的第一名,換言之,他在高雄高工的三年期間,不用花費家裡的錢,完成了三年的學業。而努力的收穫不僅是獎學金,原本自卑的勝彥,自信與自尊有如樹枝上的嫩綠新葉,在雄工三年中茁壯成長,他勾畫著自己的未來夢想,此時他明白小時候媽媽要他好好讀書的苦心,因為沒有讀書,也沒有立足於世的本錢。
一個想讀書的人沒有錢讀書是很痛苦的事
身為曾經富冠嘉義的盧家子孫,祖父那麼有錢彷彿是大夢一場,現實是家中還有四個妹妹一個弟弟,家中人多錢少,父母壓力可想而知,他是家中老大,一有機會就得打工賺錢。勝彥身為老大,早早就開始賺錢,從高中開始,勝彥讀書沒有讓父母傷神,用成績拿到學雜費全免及獎學金,以及靠寒暑假到外地去打工,幫助家計及補貼自己的學費,就這樣渡過高中三年的學費跟生活費,可以說他早早便獨立了。
盧家家族成員,都在台灣電力公司服務,爸爸是電力公司承裝部主任,伯父是總公司協理,姨丈是台電公司花蓮管理處的業務課長,勝彥順理成章進入電力公司做臨時工。初中及高中的寒暑假,不是在花蓮就是留在高雄工作。這是個只有工作之外還是工作的青春期,他做過:
電力公司「承裝部」的外勤工 ──
樹立高雄草衙區的電線桿。初期第一批 17 根電線杆便是他去豎立的。
南部火力發電廠「修理工廠」──
車床、旋床、鉋床 (全身油污的黑手)。
花蓮管理處的「電錶檢驗站」──
油漆變壓器,修理電錶。
這些都是粗重的技術工,例如樹立「電線桿」,當卡車運電線桿來時,要用繩索將卡車上的電線桿吊起來,放置於地上,再來樹立電線桿,需四個工人,前面二個,後面二個,用繩子綁電線桿,接著前繩穿一棍,後繩穿一棍,像挑扁旦般,一聲唱「起」,四人一起用肩挑,從放置處,挑到要樹立的地方。那年暑假高雄草衙附近,整個「承裝部」外線工作,祇有他一個人是高中生,其他都是年輕有力的在職工人,在那兒他一共樹立了十七支電線桿。
到高雄草衙工作的第一天,勝彥五點就起床了,那時太陽才剛昇起,他騎著發出「嘰啊,嘰啊」的破腳踏車,在晨霧中的砂石路上飛馳,卡車載著水泥鑄的電線桿抵達,電線桿非常沉重,當四人一喝而起的時候,他用盡了所有的力氣,起先幾步還可以應付,後來肩上的電線桿有如泰山壓頂一般嵌在肌肉上,漸漸覺得自己的腿像綁了千斤重的鉛塊般,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淌了下來,他扭曲的臉讓工頭班長發現不對勁:「你怎麼了?」,勝彥咬緊牙根從牙縫迸出:「沒什麼。」,他想著:我是來吃苦賺錢,我堂堂男子漢還怕一支小小的電線桿嗎?萬一被工頭請回就沒錢賺了,這樣可不行。除了擔心沒工作之外,也怕自己萬一沒挺住的話,一個人仆倒,會連累其他三位被電線桿打傷腳。這時工頭不放心神色有異的他,轉頭又問:「還可以嗎?」勝彥還是堅持說:「我會慢慢習慣的。」,他就這樣堅忍著,一步一步移動,總算走到地頭卸下重擔。
第一次的肩挑「電線桿」,肩膀和腿像是撕裂般的疼痛,他一回到家,趕緊用萬金油揉擦,可不能影響明天的工作。父母見狀關心他如何,他一貫不敢驚動父母,凡事自己忍耐,只簡短說句「很好」,這一份「臨時工」得來不易,能夠進入公司工作賺錢,就已經很美滿了,祇要有錢賺,什麼苦也要吃。就這樣,盛暑的夏日,肩挑著電線桿的高中生,汗珠濕透了工作服,乾了又濕,濕了又乾,結成了一片白色的鹽巴。
有一回,在花蓮「電錶檢驗站」工作,他騎上腳踏車,後座載著變壓器,前面則掛著一大圈鉛絲,要送至同事修理變壓器的地方,勝彥個子不高,而腳踏車的坐墊太高,導致他的腳無法完全踩到踏板,像蛇行一般騎在狹窄的小土路上,同時前面有輛牛車,慢速走在窄路中央,後面又駛來一部吉普車,吉普車把喇叭按得「叭!叭!叭」響的催促著,但左邊是一條大河圳,右邊是稻田,他心裏慌張,一時平衡不住,連人帶車衝入河溝中。
滿臉是土的勝彥,工作服全勾破了,擦破好幾處皮膚,變壓器沉甸甸的壓在他的身軀上,左腳也扭傷了,耳邊聽到趕牛車的人說:「不會騎車就不要騎,摔死了活該。」吉普車嘟嘟的開走時,則傳來一陣哄堂大笑,坐在水圳中的勝彥,心中很悲傷,淚水差點掉了下來,他一個人勉強的忍住痛,打起精神,把變壓器從圳底抬到小土路上,收拾一下失落的東西,附近不知何時來了幾個鄉下孩子,他們圍著看熱鬧,笑鬧的拍著手,對灰頭土臉的勝彥說:「看!這個人是乞丐。」,另一個說「不是,不是,這個人是瘋子,瘋子才會掉到水圳裏去。」,「是乞丐啦!否則他怎麼會那麼髒?」其中一位小女孩說:「他是全世界最髒的人。」。
小孩說他是乞丐是瘋子,是全世界上最髒的人,是這樣嗎?他沒有向這些小孩子解釋什麼,他們很天真未見過世面,不用跟他們計較,但心裡有一個聲音跟他說:「你自己也是半大不小的小孩啊!」,然而他所遭受到的磨鍊已經很夠了,他一拐一拐推著車走回暫時居住的工寮,心中的沮喪可想而知,幾位同事看見他如此狼狽,關切地說:「怎麼搞的,髒兮兮的,趕快洗洗乾淨,哇!還受了傷。」「唉!年紀那麼輕,就出來幹抬電線桿的苦活,真苦了這孩子。」為了每月八佰元的薪水吃苦頭,做黑手粗工,睡工寮,不管是同情還是嘲笑,縱然身軀骯髒,但是,他仍然很自傲,因為他是用自己的苦幹實幹換取生活所需,工作的痛苦在領到薪水時會化為甘美,苦盡甘就來。睡工寮的日子裡,有個太太煮飯給大家吃,那天她煮了綠豆湯請大家吃,她看勝彥身材矮小,悄聲問勝彥幾歲,勝彥:「我已十七歲了,不是小孩子,我是大人了。」「十七歲,做這麼粗重的工作,真難為了你,你能吃苦耐勞,將來一定會有成就,好好的讀書吧!」這樣的一句鼓勵讓勝彥感激地淌下淚。
勝彥是喜歡文學的,雖然他學商、學工,他房間書架上,有詩集、散文,有震古撼今的小說、有哀怨動人的戀曲,都被他謹慎的珍藏著,在讀那些書時,才有真正的快樂存在。每本書都像親切朋友,提醒他人生之路的方向。他在修理工廠,一面工作,仍然一面讀書,在下工的閒餘時間有書香陪伴。情感豐富加上深厚而廣博的文學底蘊,「寫作」在勝彥身上是自然而然的,不過,初時寫作對他而言,是為了賺取稿費的一技之長,小學時為了「稿費」及 「稿紙」而投稿「學友雜誌」及「國語日報」,這一登了出來,從此寫作在他的生命裡生根發芽。
稿件被刊登時,那種奇特而舒適的感覺令他難忘,初中的時候,常寫「學府風光」,投稿賺些零用錢。高工時寫第一篇詩作〈鑄工廠內〉及〈十一首短詩〉,投稿「南方雜誌」,但,刊登出來的竟然不是校外刊物「南方」,而是校內刊物「雄工青年」!原來,「南方雜誌」的主編楊仁旺,亦是高雄高工的學長,同時亦是「雄工青年」的主編,勝彥的詩作刊出後,同學們大加讚揚,很多人寫作完必請他加以批改。校刊主編認為勝彥的文章有才氣,邀請他進入校刊《雄工青年》當編輯,之後也負責編輯高雄救國團的刊物《高青文粹》。
承楊學長的賞識,他開始在「雄工青年」寫文章投稿,專注於完全投入寫作,文章發表的園地愈來愈廣,愈寫愈多,甚至「台灣新聞報」的西子灣副刊、中國晚報的「文藝天地」等等亦可見文。西子灣副刊偶而刊出幾篇,而「文藝天地」每投必中,連爸爸及老師都不敢相信原來勝彥文筆如此出彩。爸爸盧耳順對他的寫作,倒沒有批評,也少讚賞,只是淡淡說:「反正你寫得再 好,都是遺傳!」,爸爸此言也是其來有自,原來盧家的血統,藝術氣息甚濃,祖父是漢詩的詩人,爸爸耳順日據時代是日詩的詩人,而勝彥是現代詩的詩人。當他到報社去領取稿費時,出納小姐見這瘦小清秀的學生,拿著稿費單,忍不住問:「你就是盧勝彥?年紀那麼小?」接著大叫所有人出來看,勝彥羞得滿臉通紅,大夥圍著他問東問西,請教該如何寫作,此刻高中生的勝彥儼然是一個小作家般。
自從投稿頻頻被刊出後,勝彥對寫作的看法不再只是投稿賺稿費,青春期對生命的熱情、愁思、憤慨,透過他手上的筆寫出了生命的出口,他在心中偷偷的立願:「我將來想當詩人!」以自己手上的筆,來創造自己的人生,表現自己的存在。從那時候起,雖然投稿斷斷續續的,但執着的精神連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的驚異,不論有無靈感,規定自己每天要寫下一篇方格子的世界,查字典,讀新書,吸收別人的技巧。勝彥大多時間默默伏案寫文章,很少參加所謂文藝座談,露臉和作家們連繫,他把這些認識作家和參加文藝座談的時間,花在讀書寫作之上。報紙的副刊編者幾乎全部不認得這個人,他僅僅是個與筆桿結下不解之緣的寫稿人。
17 歲的年紀,正逢台灣現代詩的蓬勃發展,勝彥一見現代詩便鍾情不已,因為短短的幾個字裡面,富有真善美的味道在裡面,沒有豐富的情感、想像力及洗鍊的文字是辦不到的,他進入現代詩的意境裡面無法自拔,甚至與一票同學文友創辦「川流詩刊」,人人都知道,省立高雄高工有一位年輕的詩人,用「聖燕」「川流」「盧勝彥」三個筆名,寫現代詩,譽滿全台,全省報刊雜誌均有他的詩作發表,累計下來有近千首,在當時,野風雜誌曾有評論,譽為:「當前新時代新的慧星」。因為他豐富的感受,靈敏的想像與觀察,寫詩往往是信手拈來,當學校刊物上,版面上一有空下幾行,主編一定找到他,請他寫幾行新詩補上,在那時候,同學們稱呼他詩人,不叫盧勝彥。
17 歲是愛作夢的年紀,是豐沛的情感覺知,感受到苦悶、喜樂……在體內奔騰,寫詩的心情就像入於夢中,將夢渲染於紙上,宣洩出來成篇篇佳作。風和日麗的美崙,遍地有野花盛開,那裡的空氣很清新,可以看見美麗的花蓮港,公司裡有一位叫「津」的女孩,年齡與勝彥相仿,在假日裡,二人一起去郊遊,涉水爬山到瀑布去,青春洋溢的津會買點心給他吃,關懷勝彥的一切,高中時期,勝彥把第一次的真實的感情,給了津,這是他的初戀,他望著津的眼睛:「我不敢相信這世界上有妳。」津輕聲回應:「我也是。」
花蓮油漆變壓器的日子,竟同時漆上初戀的色彩,就這樣。純純的勝彥在花蓮的美崙工作時,讓他寫下一篇又一篇的「心詩」。這些述說花蓮的夢幻詩篇,均刊登於「雄工青年」。17 歲愛情的夢,來的快,去的也快,幾年後,初戀的那位女孩卻已別嫁了,他接到津寄來的喜帖與結婚照,照片背面寫著幾行字:聖燕!現在我們僅僅是在街上碰面,點點頭的陌生人。「黑手工人」的初戀,一場玫瑰色的夢,轉變成第一次感情上的創傷......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