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個想讀書的人沒有錢讀書是很痛苦的事,寒暑假時,勝彥去花蓮修理工廠做黑手工人或在高雄扛電線桿,烈日寒風咬牙負重,為的是一份可貼補家用跟支付學費的薪水,幸虧他學業第一名可免學費,憑一己之力完成高中課業。
而一篇第一名的徵文,開啟他投稿寫作之路,奠定他成為詩人夢想的基石,編輯校刊、開辦詩刊,同學皆以「詩人」稱呼他,而不是叫他盧勝彥。
戒嚴時期,台灣有個很重要的日子是7月1日2日,這兩個日子舉行大學聯考(日大),考完後接下來還有夜大、三專、軍校等聯考;1964年,勝彥以第一名在高雄高工畢業了,依成績來說,勢必要參加大專聯考,這是人生的第一關鍵,一但考上便是魚躍龍門的「新鮮人」。聯考一向上榜的人數少,落榜的人數多,排名在他後面的同學都參加聯考了,更何況這第一名畢業的學生。勝彥想讀「大學」,但父親卻跟他說:「你大學不用去考。」勝彥不解:「為什麼?」父親接著說:「你高中畢業去工作賺錢。」他不服氣:「那我考上呢?」父母告訴他實情:「我們沒有錢供應你去唸大學,唸大學要種種學費、開支,離家讀書食宿均需要錢,我們無法供應。就算你參加聯考考取了,但沒有錢去唸書,那考取又有什麼用,我們窮人家的孩子,高中畢業就好了,不一定要大學畢業。」勝彥哀求:「我可以半工半讀,高中我也是半工半讀的。」但讀大學花費遠不只如此,父母商量後對他說:「聽說讀師範大學不必花錢,假如你要讀,就只能讀師大,大學免費給你吃住穿,還會給你零用錢,將來出來當老師服務。其他不管是臺大、成大任何一所學校,你考上了我們也無法讓你讀書。」,這是出生寒門的無可奈何,父母均要他打消念頭,他只能當個「拒絕聯考的第一名」沒錢讀書,不拒絕,又能如何呢?
無法參加「聯考」,高工三年他努力拼湊的夢想,詩人之夢不可能實現了,永永遠遠是一個高中生,十九歲的他,怎麼樣才能掙扎著繼續去完成正規的學業。「高工畢業」的文憑,在人生歲月中,有用嗎?是不是別人會用歧視的眼光來看他,「高工畢業」第一名,但無法參加「大專聯考」,別人是不是有憐憫的眼光?勝彥在心中問著自己,但他也不知道答案。
名次在他之下的同學,將會大學畢業,將來人人學業有成就,會成醫師、律師、工程師、企業家、科學家......,而他永遠祇是一個高工畢業生。必須「高工」畢業之後,就正式的踏入社會,去工廠做工,這將會無比的艱難,要忍受一切的精神與肉體的痛苦!
但他不願意要父母長期負擔他的一切讀書及生活費用,父母還要負擔妹妹弟弟們的費用,這樣一來永遠存不了錢,這是多麼沈重的擔子啊!他固然想唸大學,但也不能這樣拖累整個家庭。「聯考」的那一天,勝彥躲在棉被中哭泣,他想努力去求生,可他要如何掙扎奮鬥下去?
同時間他也開始了另一個旅程,父親在南部火力發電廠,替他找到一個修理工人的臨時工職位,就如同每年的寒假和暑假一樣,別的同學放假,他卻到花蓮電力公司去當臨時工。他在修理工廠工作,一面工作,仍然一面讀書,讀著「孫子十三篇」、「六韜三略」、「兵法兵書」等等,青春的心靈,也種下英雄般的膽識。在失望中有一絲曙光射入,他想到可讀軍校去,雖然當時很多台灣本地家庭認為「好漢不當兵、好鐵不打釘」,功課不好的人才會去讀軍校,不過這是勝彥除了「大專聯考」之外的選擇,「軍校聯招」的五所軍事院校分別是「國防醫學院」、「海軍工程學院」、「測量學院」、「軍法學院」、「財政學院」。進入軍校,同樣發給大學學位文憑。(四年制學生),軍校不但不收學費,每個月也有零用錢,管吃、管住又可以讀書,對他來說,真是天大的好消息,唯一的限制是,畢業後須服務軍中十年。
考試時,勝彥是有信心考取的,因為他第一名畢業,考試過程是鎮靜而愉快的。但怎麼遲遲沒接到「錄取通知單」?這樣如何去報到註冊呢!時間一日又一日的過去,他急的如同熱鍋裏的螞蟻。他問父母,接到錄取通知單嗎?父母均搖頭表示不知,而事實上是父親他把考上的錄取通知單藏在抽屜裡,最後,還是母親見他焦急的模樣,才偷偷跟他說已經收到,他趕忙去找父親索要,父親卻說:「不許讀軍校,當兵沒有多少錢,從你當了軍人到退休,算盤打一打多少錢都可以知道的。你不用去讀軍校,你去給我做工。」那時台灣人很少讀軍校的,大部分都是內地人讀軍校。然而勝彥也是個倔脾氣,他認定讀軍校是他實現夢想的唯一機會,怎肯輕易放棄呢!
他想:你要我去做工我偏不去,他平時練單槓雙槓、拳擊、還有舉重,身材比爸爸高一點,如果爸爸要打他,他也不怕但還是會忍受著,他壯著膽跟父親攤牌說:「如果你不讓我去讀軍校,我就當『竹雞仔』!」(台語意指小流氓、小混混),勝彥開始每天的行動劇,在鄰里間抽著煙,無所事事,鄰居見狀跑去跟他父母說:「你們家的卡子在當流氓哎!」,最後,父親放棄了,從桌子裏,取出「錄取通知單」,同意勝彥去讀軍校。
就此,勝彥離開住了十九年的高雄,離開這個從小被打到高中畢業的家,離家讀書後總算自由了,他像一隻小鳥,終於海濶天青,自由的飛翔。
勝彥考取了測量學院的「大地測量系」。比起「地形測量系」、「航空測量系」和「製圖系」,「大地測量系」的錄取分數最高。這天,離別的時刻來臨了,父母仍然提醒他:「勝彥,軍訓很苦,軍人是第一線,你真的要去當軍人嗎?」勝彥篤定地說:「軍訓再苦,我可以克服,軍人的苦幹精神我都有,軍人薪水不高,我也可忍受,我自小就懂得辛勞地工作。」他轉身用最快的方式,假裝整理行李,因為他看見母親含著眼淚,把針線盒放入行李袋中,對他說:「卡子,今後沒有人在你身邊,以後你扣子掉了,要學會自己補。」,勝彥聞言鼻頭一酸,頭垂得低低的,不想讓眼淚奪出眼框,他知道,從今起,自己的衣服破了、鈕釦掉了,要自己用針線縫。此番一個人出去撞衝,也許就此獨立過活。臨出門父母叮囑照顧好自己,勝彥聲音沙啞,略帶哽咽:「我一定會努力,而且一定要回來,再回來看大家,包括弟妹。」,他是全校最後一天報到日,最後一名報到的入伍生。
測量學院位在台中火車站後面,勝彥從高雄乘火車到台中,叫了一部三輪車,到測量學校報到後,領了軍校制服、皮鞋、帽子,一直忙到晚上。勝彥整理好自己的通舖床位,帶著沐浴的東西,問明浴室的方向,準備去洗澡。澡堂在校園的一隅,路很長,天很黑、很冷,下著雨絲。他置身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,身體好像在暗影中飄浮,勝彥走到一盞微弱的燈光之下,那是澡堂的入口,有一個人坐在椅子上。他打算走進澡堂。那人出聲要收票,勝彥怔了一怔:「洗澡要票?」那人面無表情:「票要到福利社去買,一張五角,沒有熱水票,就去洗冷水。」那人手指著重重暗影的另一棟建築物,那裡連一盞燈都沒有,看上去像一座黑色的墳墓,又像月亮的黑火山口的漩渦。勝彥想起身上為數不多的錢,攜著沐浴的衣具,轉身朝向黑洞漩渦的門而去。背後那人丟下一句:「他媽的,沒有錢,也想洗熱水澡。」
勝彥走進黑壓壓的冷水澡堂,澡堂很寬闊,只聽見水聲潺潺,用水泥圍成的四方形蓄水池內,是注滿水的。天是寒冷的冬天,水是冰冷的水,在有如暗洞之中,他站在水池旁,用臉盆裝水洗澡,一個人都沒有,祇感覺到自己的存在,此刻存在的意義,就祇剩下「洗澡」了,除了洗澡,任何事情都好像不重要了,感受到周圍的黑暗無助,雖然也企圖思索,但他祇覺得在宇宙之間,自己是被遺忘的一粒微塵。
冰水「涮!」地從頭沖下,冷!勝彥僵著脖子,去抵擋寒意的衝擊,想叫喊一聲冷,但叫不出聲來。腦袋裡想到在家時,每次生火煮飯時燒的熱水,冬天時舀一桶熱水,摻些冷水,用溫水洗澡,此刻,他用冰水擦身,渾身冒氣。怕什麼!我是軍人,要挺起胸膛!我從小擅長的就是忍耐,咬著牙忍一忍就好了!
「先用冷水沐浴,沐浴完緊接著再洗衣服,一次就可以省下五毛錢。」勝彥在心裡盤算著,要比常人更學會忍受,要比常人更有用,這是他的信念。他小小年紀,就學會用痛苦成長,激發堅強的意志及不甘屈服的個性,家庭親情的淡薄讓他早早學會獨立,上天要一個人成長,不會是事事如意的,更不會每件事都順順利利,反之,上天會設下種種的障礙,要人向命運挑戰。
五院校的入伍生進軍校,要先受軍事訓練,時間是四個月,分「前八週」及「後八週」。測量學校報到後,一輛大型的軍車,載著學員兵們奔馳,駛向太平冬瓜山下,位於車籠埔的第五訓練中心來受訓,這車籠埔營區被新兵戲稱為「淒慘埔」,以嚴格訓練著稱。
五中心受訓,軍人的操練,從早到晚,非常嚴格,「出操。」、「打靶。」、「演練。」、「震撼教育。」、「越野賽跑。」、「野外求生。」、「站衛兵。」、「緊急集合。」、「軍事作戰。」、「肉搏戰。」、「各種槍炮。」………。
新兵先排成一列叫「立正」。「稍息」。「立正」。然後再來是「向右轉」,接著「起步走」,勝彥一下子左右分不清楚,被教育班長叫來做伏地挺身、匍匐前進,然後要他把槍舉起來蹲馬步,只見勝彥的手都在抖,直到班長滿意了才能放下,在軍中,沒有什麼道理可以講,只講兩個字: 「服從」。
原生家庭的壓制、學校裡的霸凌、除了工作還是工作的青春期,造就勝彥對「自由」的渴望,一路走來渴望獨立,渴望自主,怎料現在走到一個要絕對服從的軍中環境,操練的第一天先來了一場震撼教育,長官一到,繃著臉不發一語,把椅子拿起來,用力放在桌上,底下學員兵面面相覷嚇了一跳!怎麼一來就把椅子搬到桌子上面?長官開口:「這是什麼?你們回答!」這麼簡單的問題也要問,眾人回答: 「這是椅子。」,長官「呯!」一聲,好像在摔椅子一樣,長官大聲地問: 「你們講錯了,這是桌子!說!這是什麼?」大家心想明明是椅子,怎麼會是桌子呢?全部的人又喊: 「這是椅子!」長官又講: 「錯了!是桌子!你們再看,這是椅子還是桌子?」這下大家通通不說話了。這時長官: 「說!這是什麼?」每個人只能昧著良心說: 「桌子!」長官才滿意地點點頭。原來今天的震撼教育是 「服從」,長官說什麼就是什麼,這個軍中版的「指鹿為馬」就是軍人的天職。
操練休息五分鐘的時間,勝彥在「文宣中心」,讀到「干城報」,這是訓練中心的小報紙,他讀了副刊,覺得有寫作的衝動,於是寫了一首詩「螢光」,寄給「干城報」,「干城報」很快的發表出來。
這首詩一發表,勝彥陸續寫了多首詩,也被一一發表,可以說每一期的干城報,均有勝彥的詩作,他同時也寫散文、通訊稿,干城報的主編讚賞他的文章,寫信請他擔任該報通訊員,而五中心的各級長官,從班長、排長、連長到營長均召見勝彥,他們異口同聲的說:「你是一位詩人啊!」
有一天,勝彥到福利社買了一點水果,正想付錢,「不用付錢,盧先生。」那位賣水果的小姐睜著大眼睛,搖著馬尾巴的頭髮說,「不用付錢?為什麼?」他驚訝的張大了口,天底下哪有買東西,不付錢的,「我是你的讀者,我請客。」福利社的小姐如此說。勝彥怔住了,手足無措地不知該付錢好,還是收回來好。福利社小姐的甜笑微微,這時候,勝彥才注意到她皮膚白皙,五官清秀,大眼汪汪的,外號是:「水果西施」,據說有很多人追求她,但她均不理會。又有一回,大家在靶場操練,有位班長抱了一個大西瓜,邊跑邊喊:「水果西施請盧勝彥吃西瓜囉!」勝彥把西瓜分給大家一起吃。西瓜涼在口裏,甜在心裏。劉排長邊吃邊問:「老弟,你吻了水果西施沒有?」他在排長面前立正站好,囁嚅的說不出話。
「水果西施迷上詩人了,水果西施迷上詩人了。」,整個五中心風傳這個傳言。而事實上,勝彥並不常上福利社,他是個節儉的人,有時他祇是站得遠遠的,看著水果西施清秀的臉龐,搖著那長長的馬尾巴的頭髮,偶而她抬起頭,互相凝視一下,就很足夠了,她的眼睛,水汪汪之中有火焰般鮮豔的情意。有一夜,他站福利社小營門的衛兵,在暗夜中,水果西施跑步過來,她飛快的在勝彥頰上吻了一下,又飛跑回宿舍,全副武裝,戴鋼盔的勝彥,他一動也不動,目視前方,因為他正在執行衛兵的勤務,不可隨意離崗的。
這份平淡無奇又安寧平靜的幸福感,也有一點小麻煩。有一位班長熱烈追求水果西施,聽到水果西施喜歡詩人的傳言,自然在操練中,給勝彥吃足了苦頭,「詩人!馬上跨過那個高牆障礙。」勝彥馬上往前衝,蹲下,騰身,雙手攀住牆頭,一借勢,立在牆上,再往下躍。「連做三次!」班長繼續下命,他照做無誤。全排的人,只見他一個人像小猴子般輕巧靈活,連連跨越障礙,立時掌聲如雷:「詩人,要得。」「詩人,要得。」「詩人,要得。」。
勝彥的個子雖矮,但從小吃苦,常鍛鍊身體,單槓(大小車輪),雙槓(蜻蜓點水),雙環、舉重均學過,所以「障礙賽」、「單兵攻擊」、「緊急集合」、「夜行軍」、「基本教練」、「砍劈」、「打靶」......。種種磨練,都能適應。軍人要勇敢堅毅,要能磨練成鋼鐵的意志,要氣壯山河,要威武不屈。這足足四個月的訓練,總算一切都還順利,沒有被考倒,因為他早已受盡折磨,這一點受訓的苦,自然承受得起。「水果西施」在他離開中心時,送給勝彥四個字:「別忘了我。」他當然不會忘的,記憶中這一小段的幸福日子。